中国画十三科之中数写意花鸟最为直抒胸臆。一个画家如果能运用草篆奇字的书写理法，加以自己心愫的即席抒张，挥写点染，则逸兴湍飞、墨色交互、心手相通、神招灵应、来去自如。纵观美术史，元朝至清，大多数画家都山水、花鸟、人物、书法皆通，其奥妙在哪里呢?答案很简单，在法度上必须“借力打力”。近代黄宾虹就是把花鸟画之挥洒作为山水画绘制之余的一种休息、放松的手段。简直等于娱乐。

　　2009年九月份专程赴杭州，到浙江美术馆观瞻了黄宾虹先生作品的世纪大展《神州风光》，他老人家的主要代表作大多数在此展中与观众见面，人们大饱眼福，四大展馆布展丰满，令我等目不暇接。其中一个展览专门摆放其花鸟与书法。画，精彩绝伦，冲击力扑面而来，有着中国式的内在，以柔克刚，刚柔并见。令人瞩目的是气韵，出之天然，无一丝造作气，亦无斧凿痕，含刚健于婀娜，舍柔媚而取避涩。那种笔墨的铺排，空间的律动，数百年来真是无人能及。他如一位天才的大厨师，随意蒸、煮、炒、炸、烹，信手捻来的佐料，皆可成就美味绝伦的佳肴。

　　他晚年的笔墨潇洒，令人着迷。这应是中国文化的作用力使然。文化的厚度，具体可感，包括哲学、文史、工具质材，等等，等等，它们又绝对不能用“科学”来量度。那么说来说去，不用绕弯子，其实就是“写心”，打通心手眼，贯穿古来今。能至此，画的境界到位了，人生的境界也得到同位升华。

　　自五代花鸟画昌明以来，至晚清民国时出现了几位大师级人物，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观他们的生平，均对艺术用足一生心力，最后又能够“金刚杵化为绕指柔”，入臻到化境。

　　物换星移，历史发展到现代，人总是容易受总总干扰，干扰来自机械、手机、电视、因特网等身外物。我们对《摩登时代》的电影镜头记忆犹新，卓别林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做出了预言。这些物化的外部环境严重扰乱了“内心”，人已沦为城市和机器的背景，人们的浮躁和迷惘变成了常态。所以我回忆童年的60年代，虽略显贫乏，亦有其美的价值，曾记得当时在社会动荡中，部分地区、部分人却还是葆有内心的静谧，因为那是中国农业时代的尾声，清朝出生的老人尚且建在，人文气息犹存，人还是主体，这就是自然在人间的呈现，“唯自然而有大美存焉”。故而今天画家们要养心神，练静气，就变得十分重要了。重要任务不是泡制大作和参展获奖，而是参悟先贤们倡导的“性命双修”。所谓的“音乐绘画抚慰人心”，我看看是抚慰自我之心。

　　“写心”，这人人都明白，但具体操作起来，难点有二：一，“心”如何能够修成正果?大彻大悟并非易事。二，修心是人生的过程，凡是对此有着自我意识的人，只要不走火入魔，应该会渐入佳境的，关键是这个心如何“写”?难就难在心、眼、手、以及材质(笔、墨、纸等)四者的完美配合，亦即法度与材料的关系问题。法度非常个人，石涛画远山就是用浓墨，八大直接以画参禅，画家们各施各法。这里我想谈谈材料，中国画材料有着浓郁人文气息及独特美学价值。我在作画之余常常把玩而宝爱之。它们也是宝——文房四宝。

　　画花鸟画，毛笔我会选用江西王水龙或吴国华制作的胎毫笔，含水颇丰，以柔胜刚，画完主体色墨之后即刻题款，用这种特软的笔写字对自己也是一大挑战，行笔既需聚神敛气，又要痛快淋漓，其实手指头和头皮都会有神经过敏的感觉。张羽翔认为这样题字方法甚佳，与画的感觉结合得很是有机。

　　用纸，我常常选用70年代的红旗牌或者80年代的红星牌纸，特别是那种十张一盒装，封皮上有郭沫若题字“中国宣纸”那种，纸之上面，用料均匀，手感特好，对水、墨高度敏感，导致我自己的神经也跟着高度敏感。我在想，假如一个摇滚鼓手，新购置了一架世界顶级的爵士鼓，将有同样的激情。

　　墨，必以自己研磨为佳，因为瓶装的都是由工业碳粉配制，缺少内在生命力。碰到画六尺以上大画，磨不及，就以“中华牌”瓶装墨，倒到研钵里磨浓再调稀。“一得阁”牌的瓶装墨胶太重，略嫌粘滞。安徽绩溪冯良才造的松烟墨锭，我喜欢，如“南宗北斗”“翰林风月”“纯松烟”三种。油烟墨，我就爱用汪爱军制造的“紫墨”或“玄天一品”墨锭。碰到有极佳宣纸在手，则磨点清代或民国的古墨玩玩，由于古墨有冰片、麝香配制，磨用时异香扑鼻，斗室逸芳。颜色，从属于墨，也以古法调制为好。这种古法我曾经在东京艺术大学平山郁夫工作室学过而掌握一些皮毛，其实就是隋唐时传过去的。管装的胭脂、藤黄均不能用，因其色相恶俗过度。真正的胭脂膏，是由天然花瓣捣碎沤制而成，人工没法合成。黄色最好是矿物质的“上嫩月黄”，药店卖的中药“藤黄”更佳，最为纯正，去年在故宫博物院看到的一件衣服文物，乾隆皇帝赏赐锦衣卫的黄马褂，其黄色就十分纯真。而戏台上和电视剧里的黄马褂，化学颜料染成，火气太大，是为“逊色不少”。

　　砚台，我积攒了十七方，其中最喜欢的有两方，一新一旧，歙砚为新，2003年在歙县购得，砚山村名师王耀制作，发墨，形制大方。端砚为旧，明朝遗物，猪肝色，发墨，古朴大气，有包浆，手感好，摸之如婴儿皮肤。

　　感谢古人，把工具材质创造得如此人文，令历代贤者人物转换自如，胸中气象得以抒发，天人合一，心物合一，人心，文心，诗心，道心，禅心，载入了史册，“有图为证”。